斑羚飞渡(下)
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,整个斑羚群迅速分成两拨,老年斑羚为一拨,年轻斑羚为一拨。在老年斑羚队伍里,有公斑羚,也有母斑羚,身上的毛色都比较深,两支羊角基部的纹轮清晰可见;在年轻斑羚队伍里,年龄参差不齐,有身强力壮的中年斑羚,有刚刚踏进成年行列的大斑羚,也有稚气未脱的半大斑羚。两拨分开后,老年斑羚的数量显然要比年轻斑羚那拨少得多,大概少十几只;镰刀头羊本来站在年轻斑羚那拨里的,眼光在两拨斑羚间转了几个来回,悲怆地轻咩了一声,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年斑羚那一拨去了;有七八只中年公斑羚跟随着镰刀头羊,也自动从年轻斑羚那拨里走出来,归进老年斑羚的队伍。这么一倒腾,两拨斑羚的数量大致均衡了。
我看得很仔细,但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。以年龄为标准划分出两拨来,这些斑羚究竟要干什么呢?
“波农丁这个老酒鬼,爬山比乌龟还爬得慢,怎么还没到悬崖底下?”村长帕珐小声咒骂道。他的两道剑眉拧成了疙瘩,显出内心的焦躁和不安。村长帕珐是位有经验的猎手,事后我想,当时他一定已预感到会发生惊天动地的不平常的事,所以才会焦躁不安的,但他想象不出究竟会发生什么事。
我一面观察斑羚群的举动,一面频繁地看表,二十分钟过去了,二十二分钟过去了,二十五分钟过去了……按原计划,如果一切顺利的话,顶多再有三五分钟,悬崖底下就会传来牛角号闷沉的呜呜声,伤心崖上十来支猎枪就会喷吐出耀眼的火光。
这将是一场辉煌的狩猎,对人类而言。这将是一场灭绝性的屠杀,对这群斑羚而言。
就在这时,我看见,从那拨老斑羚里走出一只老公羊来,颈上的毛长及胸部,脸上褶皱纵横,两支羊角早已被岁月风尘弄得残缺不全,一看就知道快到另一个世界去报到了。
老公羊走出队列,朝那拨年轻斑羚示意性地咩了一声,一只半大的斑羚应声走了出来。一老一少走到伤心崖,后退了几步。突然,半大的斑羚朝前飞奔起来,差不多同时,老公羊也扬蹄快速助跑。半大的斑羚跑到悬崖边缘,纵身一跃,朝山涧对面跳去,老公羊紧跟在半大斑羚后面,头一低,也从悬崖上蹿跃出去。这一老一少,跳跃的时间稍分先后,跳跃的幅度也略有差异,半大斑羚角度稍偏高些,老公羊角度稍偏低些,等于是一前一后,一高一低。我吃了一惊,怎么,自杀也要老少结成对子,一对一对去死吗?这只半大斑羚和这只老公羊,除非插上翅膀,是绝对不可能跳到对面那座山崖上去的!果然,半大斑羚只跳到四米左右的距离,身体就开始下倾,从最高点往下降落,空中画出一道可怕的弧形。我想,顶多再有一两秒钟,它就不可避免地要坠进深渊,坠进死亡的地狱去了。
我正这样想着,突然一个我做梦都无法想象的镜头出现了———老公羊凭着娴熟的跳跃技巧,在半大斑羚从最高点往下降落的瞬间,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的蹄下。老公羊的跳跃能力显然要比半大斑羚略胜一筹,当它的身体出现在半大斑羚蹄下时,刚好处在跳跃弧线的最高点,就像两艘宇宙飞船在空中完成了对接一样,半大斑羚的四只蹄子在老公羊宽阔结实的背上猛蹬了一下,就像免费享受一块跳板一样,它在空中再度起跳,下坠的身体奇迹般地再度升高;而老公羊就像燃料已输送完了的火箭残壳,自动脱离宇宙飞船,不,比火箭残壳更悲惨,在半大斑羚的猛力踢蹬下,像只被突然折断了翅膀的鸟笔直坠落下去。虽然这第二次跳跃力度远不如第一次,高度也只有地面跳跃的一半,但足够半大斑羚跨越剩下的最后两米路程了。只见它轻巧地落在对面山峰上,兴奋地咩叫一声,钻到磐石后面不见了。
试跳成功,紧接着,一对对斑羚凌空跃起,山涧上空画出一道道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,每一只年轻的斑羚成功飞渡,都意味着有一只老年斑羚摔得粉身碎骨。
山涧上空,和那道彩虹平行,架起了一座桥,那是一座用死亡做桥墩架设起来的桥。没有拥挤,没有争夺,次序井然,快速飞渡。我十分注意盯着那群注定要去送死的老斑羚,心想,或许有个别比较滑头的老斑羚,会从死亡那拨偷偷溜到新生那拨去,但让我震惊的是,从头至尾,没有一只老斑羚为自己调换位置。
它们心甘情愿用生命为下一代开通一条生存的道路。绝大部分老斑羚,都用高超的跳跃技艺,将年轻斑羚平安地飞渡到对岸的山峰,只有一头衰老的母斑羚,在和一只小斑羚空中衔接时,大概力不从心,没能让小斑羚精确地踩上自己的背,结果一老一少一起坠进深渊。
我没想到,在面临种群灭绝的关键时刻,斑羚群竟然能想出牺牲一半挽救一半的办法来赢得种群的生存机会。我没想到,老斑羚们会那么从容地走向死亡。
我看得目瞪口呆,所有的猎人都看得目瞪口呆,连狗也惊讶地张大嘴,长长的舌头拖出嘴外,停止了吠叫。
就在这时,呜———呜———悬崖下传来牛角号声,村长帕珐如梦初醒,连声高喊:“快开枪!快,快开枪!”
但已经晚了,伤心崖上,只剩下最后一只斑羚,唔,就是那只成功地指挥了这场斑羚群集体飞渡的镰刀头羊。这群斑羚不是偶数,恰恰是奇数,镰刀头羊孤零零地站在山峰上,既没有年轻的斑羚需要它做空中垫脚石飞渡到对岸去,也没有谁来飞渡它。
砰,砰砰,猎枪打响了,我看见,镰刀头羊宽阔的胸部冒出好几朵血花,它摇晃了一下,但没倒下去,迈着坚定的步伐,走向那道绚丽的彩虹。弯弯的彩虹一头连着伤心崖,一头连着对岸的山峰,像一座美丽的桥。
它走了上去,消失在一片灿烂中。
(作者:沈石溪)
随着镰刀头羊的那声吼叫,整个斑羚群迅速分成两拨,老年斑羚为一拨,年轻斑羚为一拨。在老年斑羚队伍里,有公斑羚,也有母斑羚,身上的毛色都比较深,两支羊角基部的纹轮清晰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