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 086 第四十六回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(2/2)
正说著,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。袭人道:「当时找不著你的爹娘,一定和你嫂子说了。」鸳鸯道:「这个娼妇专管是个『九国贩骆驼的』,听了这话,他有个不奉承去的!」说话之间,已来到跟前。他嫂子笑道:「那里没找到,姑娘跑了这里来!你跟了我来,我和你说话。」平儿袭人都忙让坐。他嫂子说:「姑娘们请坐,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。」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,笑道:「什么话这样忙?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,等猜了这个再去。」鸳鸯道:「什么话?你说罢。」他嫂子笑道:「你跟我来,到那里我告诉你,横竖有好话儿。」鸳鸯道:「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?」他嫂子笑道:「姑娘既知道,还奈何我!快来,我细细的告诉你,可是天大的喜事。」鸳鸯听说,立起身来,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,指著他骂道:「你快夹著屄嘴离了这里,好多著呢!什么『好话』!宋徽宗的鹰,赵子昂的马,都是好画儿。什么『喜事』!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。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,一家子都仗著他横行霸道的,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!看的眼热了,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。我若得脸呢,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,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。我若不得脸败了时,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,生死由我。」一面说,一面哭,平儿袭人拦著劝。
他嫂子脸上下不来,因说道:「愿意不愿意,你也好说,不犯著牵三挂四的。俗语说,『当著矮人,别说短话』。姑奶奶骂我,我不敢还言;这二位姑娘并没惹著你,小老婆长小老婆短,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?」袭人平儿忙道:「你倒别这么说,他也并不是说我们,你倒别牵三挂四的。你听见那位太太、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?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著我们横行霸道的。他骂的人自有他骂的,我们犯不著多心。」鸳鸯道:「他见我骂了他,他臊了,没的盖脸,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,幸亏你们两个明白。原是我急了,也没分别出来,他就挑出这个空儿来。」他嫂子自觉没趣,赌气去了。
鸳鸯气得还骂,平儿袭人劝他一回,方才罢了。平儿因问袭人道:「你在那里藏著做甚么的?我们竟没看见你。」袭人道:「我因为往四姑娘房里瞧我们宝二爷去的,谁知迟了一步,说是来家里来了。我疑惑怎么不遇见呢,想要往林姑娘家里找去,又遇见他的人说也没去。我这里正疑惑是出园子去了,可巧你从那里来了,我一慕,你也没看见。后来他又来了。我从这树后头走到山子石后,我却见你两个说话来了,谁知你们四个眼睛没见我。」
一语未了,又听身后笑道:「四个眼睛没见你?你们六个眼睛竟没见我!」三人唬了一跳,回身一看,不是别人,正是宝玉走来。袭人先笑道:「叫我好找,你那里来?」宝玉笑道:「我从四妹妹那里出来,迎头看见你来了,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,我就藏了起来哄你。看你 著头过去了,进了院子就出来了,逢人就问。我在那里好笑,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,后来见你也藏藏躲躲的,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。我探头往前看了一看,却是他两个,所以我就绕到你身后。你出去,我就躲在你躲的那里了。」平儿笑道:「咱们再往后找找去,只怕还找出两个人来也未可知。」宝玉笑道:「这可再没了。」鸳鸯已知话俱被宝玉听了,只伏在石头上装睡。宝玉推他笑道:「这石头上冷,咱们回房里去睡,岂不好?」说著拉起鸳鸯来,又忙让平儿来家坐吃茶。平儿和袭人都劝鸳鸯走,鸳鸯方立起身来,四人竟往怡红院来。宝玉将方才的话俱已听见,心中自然不快,只默默的歪在床上,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。
那边邢夫人因问凤姐儿鸳鸯的父母,凤姐因回说:「他爹的名字叫金彩,两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,从不大上京。他哥哥金文翔,现在是老太太那边的买办。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边浆洗的头儿。」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妇来,细细说与他。金家媳妇自是喜欢,兴兴头头找鸳鸯,只望一说必妥,不想被鸳鸯抢白一顿,又被袭人平儿说了几句,羞恼回来,便对邢夫人说:「不中用,他倒骂了我一场。」因凤姐儿在旁,不敢提平儿,只说:「袭人也帮著他抢白我,也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,回不得主子的。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。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,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。」
邢夫人听了,因说道:「又与袭人什么相干?他们如何知道的?」又问:「还有谁在跟前?」金家的道:「还有平姑娘。」凤姐儿忙道:「你不该拿嘴巴子打他回来?我一出了门,他就逛去了,回家来连一个影儿也摸不著他!他必定也帮著说什么呢!」金家的道:「平姑娘没在跟前,远远的看著倒象是他,可也不真切,不过是我白忖度。」凤姐便命人去:「快打了他来,告诉他我来家了,太太也在这里,请他来帮个忙儿。」丰儿忙上来回道:「林姑娘打发了人下请字请了三四次,他才去了。奶奶一进门我就叫他去的。林姑娘说:『告诉你奶奶,我烦他有事呢。』」凤姐儿听了方罢,故意的还说「天天烦他,有些什么事!」
邢夫人无计,吃了饭回家,晚间告诉了贾赦。贾赦想了一想,即刻叫贾琏来说:「南京的房子还有人看著,不止一家,即刻叫上金彩来。」贾琏回道:「上次南京信来,金彩已经得了痰迷心窍,那边连棺材银子都赏了,不知如今是死是活,便是活著,人事不知,叫来也无用。他老婆子又是个聋子。」贾赦听了,喝了一声,又骂:「下流囚攮的,偏你这么知道,还不离了我这里!」唬得贾琏退出,一时又叫传金文翔。贾琏在外书房伺候著,又不敢家去,又不敢见他父亲,只得听著。一时金文翔来了,小幺儿们直带入二门里去,隔了五六顿饭的工夫才出来去了。贾琏暂且不敢打听,隔了一会,又打听贾赦睡了,方才过来。至晚间凤姐儿告诉他,方才明白。
鸳鸯一夜没睡,至次日,他哥哥回贾母接他家去逛逛,贾母允了,命他出去。鸳鸯意欲不去,又怕贾母疑心,只得勉强出来。他哥哥只得将贾赦的话说与他,又许他怎么体面,又怎么当家作姨娘。鸳鸯只咬定牙不愿意。他哥哥无法,少不得去回复了贾赦。贾赦怒起来,因说道:「我这话告诉你,叫你女人向他说去,就说我的话:『自古嫦娥爱少年』,他必定嫌我老了,大约他恋著少爷们,多半是看上了宝玉,只怕也有贾琏。果有此心,叫他早早歇了心,我要他不来,此后谁还敢收?此是一件。第二件,想著老太太疼他,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。叫他细想,凭他嫁到谁家去,也难出我的手心。除非他死了,或是终身不嫁男人,我就服了他!若不然时,叫他趁早回心转意,有多少好处。」贾赦说一句,金文翔应一声「是」。贾赦道:「你别哄我,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,你们说了,他不依,便没你们的不是。若问他,他再依了,仔细你的脑袋!」
金文翔忙应了又应,退出回家,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,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。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,想了一想,便说道:「便愿意去,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回声老太太去。」他哥嫂听了,只当回想过来,都喜之不胜。他嫂子即刻带了他上来见贾母。
可巧王夫人、薛姨妈、李纨、凤姐儿、宝钗等姊妹并外头的几个执事有头脸的媳妇,都在贾母跟前凑趣儿呢。鸳鸯看见,忙拉了他嫂子,到贾母跟前跪下,一行哭,一行说,把邢夫人怎么来说,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,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,「因为不依,方才大老爷越发说我恋著宝玉,不然要等著往外聘,我到天上,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,终久要报仇。我是横了心的,当著众人在这里,我这一辈子莫说是『宝玉』,便是『宝金』『宝银』『宝天王』『宝皇帝』,横竖不嫁人就完了!就是老太太逼著我,我一刀抹死了,也不能从命!若有造化,我死在老太太之先;若没造化,该讨吃的命,伏侍老太太归了西,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,我或是寻死,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!若说我不是真心,暂且拿话来支吾,日后再图别的,天地鬼神,日头月亮照著,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,烂化成酱在这里!」
原来他一进来时,便袖了一把剪子,一面说著,一面左手打开头发,右手便铰。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,已剪下半绺来了。众人看时,幸而他的头发极多,铰的不透,连忙替他挽上。贾母听了,气的浑身乱战,口内只说:「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,他们还要来算计!」因见王夫人在旁,便向王夫人道:「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!外头孝敬,暗地里盘算我。有好东西也来要,有好人也要,剩了这么个毛丫头,见我待他好了,你们自然气不过,弄开了他,好摆弄我!」王夫人忙站起来,不敢还一言。薛姨妈见连王夫人怪上,反不好劝的了。李纨一听见鸳鸯的话,早带了姊妹们出去。
探春有心的人,想王夫人虽有委曲,如何敢辩;薛姨妈也是亲姊妹,自然也不好辩的;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;李纨、凤姐、宝玉一概不敢辩;这正用著女孩儿之时,迎春老实,惜春小,因此窗外听了一听,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:「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?老太太想一想,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,小婶子如何知道?便知道,也推不知道。」犹未说完,贾母笑道:「可是我老糊涂了!姨太太别笑话我。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,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,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。可是委屈了他。」薛姨妈只答应「是」,又说:「老太太偏心,多疼小儿子媳妇,也是有的。」贾母道:「不偏心!」
因又说道:「宝玉,我错怪了你娘,你怎么也不提我,看著你娘受委屈?」宝玉笑道:「我偏著娘说大爷大娘不成?通共一个不是,我娘在这里不认,却推谁去?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,老太太又不信。」贾母笑道:「这也有理。你快给你娘跪下,你说太太别委屈了,老太太有年纪了,看著宝玉罢。」宝玉听了,忙走过去,便跪下要说;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来,说:「快起来,快起来,断乎使不得。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?」宝玉听说,忙站起来。贾母又笑道:「凤姐儿也不提我。」凤姐儿笑道:「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,老太太倒寻上我了?」贾母听了,与众人都笑道:「这可奇了!倒要听听这不是。」凤姐儿道:「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,调理的水葱儿似的,怎么怨得人要?我幸亏是孙子媳妇,若是孙子,我早要了,还等到这会子呢。」贾母笑道:「这倒是我的不是了?」凤姐儿笑道:「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。」
贾母笑道:「这样,我也不要了,你带了去罢!」凤姐儿道:「等著修了这辈子,来生托生男人,我再要罢。」贾母笑道:「你带了去,给琏儿放在屋里,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!」凤姐儿道:「琏儿不配,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。」说的众人都笑起来。丫鬟回说:「大太太来了。」王夫人忙迎了出去,要知端的——
正说著,只见他嫂子从那边走来。袭人道:「当时找不著你的爹娘,一定和你嫂子说了。」鸳鸯道:「这个娼妇专管是个『九国贩骆驼的』,听了这话,他有个不奉承去的!」说话之间...